“嘚嘚嘚，啪！”馬臀上方飛起簇簇毛發(fā)，長策留下的作品深淺不一，即使最淺的也滲出滴滴血珠，可見騎手一心快馬加鞭，但心緒已被他事侵纏。

　　鞭勁愈重，他的心臟隨著一陣陣抽痛。劍與馬是豪俠知己，這是他最心愛的騏驥，也是多年來交付生命的伙伴。他曾一劍刺穿了一個無賴的喉嚨，只因他與同伙商量拿馬肉下酒。但此時，他的心卻并非為愛馬而抽痛。

　　快到了，他睜大充血的雙瞳，但最先有感知的是雙耳：江流迸擊河道，擂鼓震天；水波互相碰撞，刀戟合鳴，飛浪回歸涇流，戰(zhàn)馬長嘶。耳膜在震動，髮盡上指，血液怒吼，汗毛豎立。他看到了。

　　他看到如神如鬼的襲襲白衣，看到空遺地上的筑，看到疾馳而云的馬車和車中隱隱約約的人影。他瘋了似地策馬狂奔，怒吼長嘶，希望那車輪能停下來，但馬車終漸消失在地平線那端，被無盡的黑所吞噬。只留他在原地，閉上疲憊而絕望的雙眼……他驀然睜眼，被褥被冷汗打濕，面頰上還殘留著淚水，懷中緊緊抱著筑，沉重得出奇。他掀開窗欞，月色冷冷地落在他身上，緩緩流瀉到地上，只留他一人佇立在陰影中。

　　世人都說看見月便會思念起遠方的親朋好友，便知他們也在同一時辰觀看同一輪明月。這輪明月高懸天幕億萬年，如一只睥睨天下的世眼，多少悲歡離事盡收眼底，卻不為所動。他討厭這般冷漠，高高在上，統(tǒng)御六合、鞭笞天下的傲慢。那以少年之身平定內(nèi)亂、囚禁母后、掃清通往王座上一切障礙，大秦這玄色猛獸唯一的心臟與大腦──嬴政。濃烈的殺機侵擾了平靜的他，刀劍的清光在眼中閃爍，塵礫被驅散，云絲被斬斷，宮頂鐵鑄的獸似被驚動，在沉稠的夜里抖擻脊梁，磨礪爪牙，似在尋找來犯之敵，又隨著殺氣的沉斂而重新陷入沉眠。

　　但他還有什么理由憎恨明月呢？如附骨之疽般折磨他，如長策般鞭笞他，如檁柱般支撐他，他最想遺忘卻始終難忘的──再沒有所謂故國、血親、知己可以令他望月遠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