圖:青關(guān)山遺址可能是三星堆的宗廟。\受訪者供圖
“大眾熟悉的歷史,往往是以通史的方式書寫,但可以想像,歷史上的每個郡縣鄉(xiāng)村和每年每天每刻,都會有無數(shù)故事發(fā)生。”青年學者、作家蕭易接受大公報記者採訪時表示,他希望通過一個個遺址的文化解讀、一個個小人物的悲歡離合,從微觀的剖面解讀蜀地歷史。蕭易的這些想法,在近日首發(fā)的《尋蜀記─從考古看四川》一書中,得到了呈現(xiàn)。\大公報記者 向蕓
新書首發(fā)的當天,恰逢三星堆新一輪考古發(fā)掘成果發(fā)布,“不想蹭熱點”的蕭易無意中遇上古蜀文明中的熱點,各種約稿紛至沓來。“對6個祭祀坑的考古發(fā)掘,將是一個長期的漫長過程。”在蕭易看來,他正處於一個等待的狀態(tài),“新祭祀坑和眾多文物發(fā)現(xiàn)后,不管是對三星堆的性質(zhì),還是古蜀國的形態(tài),都會帶來很多不同的解釋。只有考古界全面探索后,才能對其文化現(xiàn)象進行一些解讀。”
與蕭易展開這一話題時,我們正在他朋友古色古香的家中。精美的古床圍欄做屏風、各式的木雕造像當擺件,屋內(nèi)有鬧市中難尋的靜謐,樓下有火鍋店的熙攘,歷史的碎片和生活的煙火氣在這裏很是協(xié)調(diào)。這種氛圍就像蕭易在《尋蜀記》中,想給讀者呈現(xiàn)的蜀地歷史一樣──“一部史書外的歷史”:它的主角,大多是名不見經(jīng)傳的小人物;它的故事,來源於某些被史書遺忘的片段。“比如延續(xù)400余年的漢朝,蜀地只留下‘列備五都’‘文翁興學’‘文君當壚’幾個關(guān)鍵詞,而通過中江縣塔梁子出土的東漢壁畫墓,則能了解到荊氏家族遷徙至蜀地的歷史。又比如《史記》中對西南各部族以‘西南夷’籠統(tǒng)描述,而從鹽源笮人的青銅器和安寧河畔邛人大石墓中,則能看到民族遷徙與文化交流。”
梳理4000余年蜀地歷史
先秦時代的寶墩古城、三星堆青關(guān)山遺址、金沙遺址、蒲江戰(zhàn)國船棺葬,南北朝的萬佛寺遺址,唐代樂山大佛與其“兄弟們”,宋代的瀘縣宋墓、彭州金銀器窖藏,明代王璽家族的報恩寺、張獻忠江口沉銀,清代鹽亭的字庫塔……在歷時10余年踏訪后,蕭易通過新石器時代到清代的各個時期遺址,有序梳理了4000余年的蜀地歷史。說是“尋蜀”,蕭易卻沒有局限於巴蜀,而是將其放在更宏大的時代和歷史背景裏進行闡釋,并對諸多遺址進行梳理與定位,讓人對蜀地歷史有了新的感受。
《尋蜀記》從中國史前第四大古城──寶墩古城開篇,“1995年冬天,一座新石器時代的古城在成都平原被發(fā)現(xiàn),2009年證實該城址規(guī)模達276萬平方米,這便是寶墩古城,繼石峁、良渚、陶寺之后的第四大史前古城……”當蕭易來到距離成都市區(qū)約40公里的新津縣寶墩村時,這座改寫中國文明版圖的古城正在發(fā)掘中,他得以清晰觀察城市格局、建筑技巧、勞作痕跡等,并從中尋找復原寶墩古人生活的線索。
雖然寶墩古城并未發(fā)現(xiàn)青銅、文字,但恢宏的城垣、奢華的建筑,仍意味著這裏已是一座規(guī)模龐大的城市。在蕭易將寶墩古城與三星堆相連接后,他認為寶墩古城“如啟明星一般,照亮了文明前夜的成都平原。”
從青銅器窺三星堆古蜀文化
1986年發(fā)現(xiàn)的三星堆兩個祭祀坑,曾令諸多學者困惑不已:從考古地層來看,三星堆一期文化與二、三、四期文化差別很大。蕭易在寶墩文化中找到了答案。“三星堆一期文化出土的寬沿平底尊、淺盤豆、斂口缽、敞口圈足罐,與寶墩文化的典型陶器極為相似。如果將三星堆喻為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,寶墩文化就是孕育它的土壤。”
蕭易著手寫三星堆時,四川廣漢的鴨子河旁剛發(fā)現(xiàn)青關(guān)山遺址,他在巨大的考古探訪中看到了一個長55米、寬15米的長方形建筑基址。當考古勘探顯示,這是中國繼河南安陽洹北商城一號宮殿基址之后發(fā)現(xiàn)的第二大建筑基址時,他想起了此前祭祀坑中出土的青銅器。“三星堆1、2號祭祀坑出土的縱目大面具,體量巨大且額頭和兩頰上下都有榫孔,說明它并不是人戴在臉上的,推測是組裝在某些建筑物上,被高高供奉在宗廟裏,可能代表著古蜀人對眼睛的崇拜。”蕭易說,青關(guān)山遺址的發(fā)現(xiàn),證實了這樣的推斷,從奠基使用的玉璧、象牙來看,青關(guān)山基址上曾有座禮儀性建筑,可能是古蜀國的宗廟。因此,蕭易將青銅器作為窺探三星堆古蜀文化的切入點。
“三星堆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青銅人頭像、縱目大面具、青銅大立人、青銅神樹等青銅器。它們自成體系,以自己的神話傳說、祖先的崇拜甚至是部落巫師的夸張形象為主題,被古蜀人用於祭祀,追憶和崇拜祖先、神靈,顯示出古蜀人獨立於中原文化之外的祭祀體系和天馬行空的幻想。”蕭易在和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三星堆遺址工作站站長雷雨聊天時,曾討論過為何三星堆一直沒有發(fā)現(xiàn)高等級墓葬,古蜀國的文物都是在祭祀坑裏發(fā)現(xiàn)的。“中國歷史上曾有一個時期是宗教與王權(quán)相互交織、相互制衡的。從目前的情況來看,三星堆人曾非常頻繁地舉行祭祀,我們猜想當時三星堆各部族之間通過反覆的祭祀來維持國家的運作,三星堆很可能是一個神權(quán)主導的國度。”
在獨特的祭祀體系外,蕭易也以青銅器為線索,闡釋了三星堆的軍事、外交以及與商文明的關(guān)聯(lián)。“1986年出土的青銅尊、罍,鑄造技藝遜於中原,當時推測可能是蜀地工匠模仿中原青銅器製作的。但此次在3號坑裏發(fā)現(xiàn)的銅尊,製作工藝非常精細,說明商朝的青銅器和青銅鑄造技藝,衝破了‘蜀道難’的阻隔,直接來到或是影響到成都平原。”蕭易表示,對於這些青銅器,目前學術(shù)界有兩種觀點,一是古蜀人從中原定製而來,二是商代末年古蜀人參加牧野之戰(zhàn)后分回來的戰(zhàn)利品。完整考古學序列實證古蜀文明起源,當歷史的縱軸繼續(xù)推移,繼三星堆之后,成都平原出現(xiàn)了又一古蜀王都──金沙古國。
證明中國文明起源的多樣性
在金沙遺址,太陽神鳥等金器璀璨生輝,成為權(quán)力的象征;十節(jié)玉琮等玉器溫潤光滑,顯示古蜀文化與良渚文化的頻繁交流;數(shù)以千計的象牙被發(fā)現(xiàn),在世界範圍內(nèi)的古遺址也絕無僅有……到春秋戰(zhàn)國年間,船棺成為蕭易觀察古蜀文明的載體。在成都蒲江鹽井溝船棺墓葬群出土的一件青銅矛上,有線刻的“成都”二字,這是首次在成都戰(zhàn)國遺址中發(fā)現(xiàn)“成都”字樣。而成都商業(yè)街出土的船棺,則顯示了古蜀歷史上最后一個王朝──開明王朝,已經(jīng)達到相當高度的宗教禮儀制度。
“從寶墩古城到三星堆,從金沙遺址到商業(yè)街船棺遺址,成都平原建立起寶墩文化──三星堆文化──以金沙遺址為代表的十二橋文化相連續(xù)的完整考古學序列。”蕭易說,之前對於中國西南的考古一直比較薄弱,這一考古學序列的建立,意味著從新石器時代末期到公元前316年秦滅巴蜀前,古蜀國已是一個高度發(fā)達的、不斷演進的文明形態(tài)。
“寶墩古城修建有龐大的城墻,說明當時古蜀國有了初步的國家形態(tài);到三星堆時期開始有自己的祭祀體系,并呈現(xiàn)出非常成熟的國家形態(tài);再到金沙遺址的象牙和黃金用具,以及船棺葬裏的大量青銅器,意味著古蜀文明在不同階段都有非常豐富的文化遺跡。”蕭易表示,這說明在四川盆地、成都平原也有一個可以媲美商周時期古文明的體系,而且這個體系是天馬行空、自成一體的,“就像著名考古學家蘇秉琦將中國古文化喻為‘滿天星斗’,巴蜀地區(qū)也是中國文明起源的重要一元,與長江下游的良渚文化、中游的石家河文化交相輝映,進而說明中國文明起源的多樣性。”
作家簡介:
蕭易,青年學者、作家,曾出版《尋蜀記》《影子之城:梁思成與1939/1941年的廣漢》《空山》《知.道──石窟裏的中國道教》《古蜀國旁白》《縱目神時代》《金沙》等專著,其中《知.道》被翻譯為德、法、俄在國外出版。成都博物館、三星堆博物館“影子之城”“和而不同”等展覽策展人、顧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