圖:江南古城一隅。\作者供圖
每次回故鄉(xiāng),我一頭扎在老街老宅,哪里都不愿去。母親住在老宅幾十年,除了冬天到妹妹那里避寒,也是老屋以外的地方哪兒都不愿意去。人們常說要跳出自己的舒適圈,我倒是覺得老人要回歸自己的舒適圈,寬寬緩緩,悠悠然的,一切按照自己習(xí)慣和熟悉的來。我們漂泊半生,也只有回到老家、回到母親身邊,才感到身心安妥。
我拍下老臺門老橋老河老柳,發(fā)在朋友圈,大家都說“這也太美了吧”。我說就是家門口。我拍的時候只是想著,這是老家,這是老媽住的地方,我只想記住這里的四季二十四時。從未意識到家門口就是別人眼中的風(fēng)景。但這幾年回去,每回一次,一次比一次惆悵。既渴望又擔(dān)憂──盼望見到母親,又心疼母親一年比一年老去;既盼望再見故鄉(xiāng)的小橋流水粉墻煙柳,又擔(dān)憂老街老屋老景會不會一點點消失。我甚至不敢走遠一點,去另外幾處僅存的老街區(qū),我怕“××故里”原汁原味的老味道又變成全新單調(diào)的空曠廣場。
臺門旁邊原來也是一片老屋,有一池水塘,有曲曲折折卻四通八達的老弄堂,也有幼兒園學(xué)校。人們在池塘洗菜洗衣,在天井里晾曬筍干梅菜,在臺門口大聲聊天,小販們沿街吆喝著,賣菜、賣甜酒釀、收鵝毛鴨毛甲魚背,農(nóng)歷新年時還會有巡夜人沿著大街小巷敲鑼提醒“小心火燭”……那時的弄堂,有煙火氣、有市井聲,有熱騰騰的尋常生活,有浸潤在石板縫間的厚厚積澱,王衙弄、假山弄、試弄、船舫弄,碧霞池、文清庭……名字又好聽又充滿故事感。再過去一點也是一大片老街。老樓依河而建,一家接一家的店舖,主要交易紡織器械。我因?qū)C械類的東西不感興趣,總覺得老街夠美,老樓夠美,可惜擺放的東西不夠詩情畫意,不夠溫婉有趣。但這機械疙瘩并不妨礙老街的古樸典雅。老街背后是護城河道,垂柳如霧,隔河相望的是一個很大的菜市場。當(dāng)年父親退休后回來很喜歡到那個菜市場走走逛逛。
那時的古城,城外河湖縱橫,小橋密布,阡陌如織,人們在田里竹園里勞作,小船像一個小小的逗號在古縴道間搖曳。去外婆家可以乘坐烏篷船、機帆船,在稻田湖塘霧氣飄渺中穿行。那時還沒有高鐵、地鐵,開車從機場過來,一路上會經(jīng)過無數(shù)橋拱,起起伏伏。小寶暈車,每一個起伏都會嘔吐,但并不哭鬧,只是不停地問“怎么還沒到外婆家呀?”老城有一股特有的氣息,隔著老遠,閉著眼睛光憑氣息就可以知道老城到了,細雨里的老弄堂彌漫著醬魚醬鴨梅干菜的味道,老屋簷飄散著蜂窩煤燃燒的味道,老外婆常常在蜂窩煤爐上燒著開水,九十多歲時眼力已經(jīng)不濟,仍能很精準(zhǔn)地將開水灌入暖水瓶。這氣息給人印象之深,以至于小寶在北京的老胡同,聞到蜂窩煤味道都會說“我怎么覺得像外婆家呢”。
那時臺門里住著老鄰居,隔壁錢師伯是從上海工廠退休回來的老工人,還有亮亮一家祖孫三代。亮亮是父親的忘年棋友,少年沙啞著嗓門大聲在閣樓上學(xué)唱粵語歌,父親坐在天井里擺好象棋喊一聲“亮亮!”少年應(yīng)聲而出,坐在藤椅上扭來扭去與父親下一會兒棋,同學(xué)一叫就跑了。后來亮亮家買了樓房搬走了,錢師伯老兩口也搬走了。隨著“××廣場”的建起,軍分區(qū)過去那片老街巷拆了;后來“××故里”建起,有池塘的那一大片老臺門也拆了,原來的老房子成了“故里”的停車場,空空蕩蕩。賣紡織機械的一排老樓還在,但也是人去樓空,好在沒有拆。枕河人家就剩下二十三號院、二十四號院、二十五號院,外墻修葺一新,有的改成民宿客棧。連青石板都換了一遍,石板縫間的茅草也隨之輪回,新綠換了舊草。老屋少了,老城的醬味淡了,市井味煙火氣越來越稀薄了。好在城河的水越來越清,澄澈可見水草。楊柳水杉隨著四季濃密疏淺。幾千年來不變的,或許只有石橋波影,映照過無數(shù)來來往往的人們。我們依稀可從老地名,想像這座古城的漫漫史話。老外婆的古鎮(zhèn),曾因大禹治水遺落草鞋而得名:家門口的老石橋,曾踏過舊時王謝的竹杖芒鞋……
緬懷著故鄉(xiāng)的原味,常常有些“不切實際”的奢望:能不能讓自然回歸她的本真,讓祖宗先物盡量保存原貌。尊重花田春溪自己的想法,按她自己的方式打開。原野就是原野本原,綠水就是綠水本水,繁花就是繁花本花,竹林就是竹林本林。讓那些千百年的原物,以她自己喜歡的樣子,舒展自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