圖：走過一百二十年流光歲月的香港“叮叮車”。\香港中通社

　　兩年前的冬日，外婆長眠于黃土之下。告別了她，我只身一人回到香港。憂傷、孤獨和無法面對她永遠(yuǎn)離我而去的痛楚，整日折磨著我。每晚忙完工作回到自己的小屋，就會想起她曾在香港與我生活過的日子，淚水潸然而下，難以自控。

　　那個回港的周末午后，我呆坐沙發(fā)，望向窗口，讓記憶的閘門打開：靠窗的單人沙發(fā)，是外婆最喜歡的座位。在外公數(shù)年前去世之后，她和我的父母一起生活在內(nèi)地。直到我從英國畢業(yè)回香港工作，接她來小住。有段時間，我在柴灣的報社實習(xí)。有一天她輕聲問我可否帶她去看看我工作的地方。我猶豫了片刻，但想到報社的同事們很友善，就牽著她的手出門了。那時候她已是八十多歲的高齡老人，但身體硬朗，手腳麻利，步伐全然不比我的緩慢。我?guī)叩綀阅岬爻请娷嚳傉荆ㄏ愀鬯追Q電車為“叮叮”，因為電車的鈴聲叮叮作響，很是清脆），從那里可以一直坐到筲箕灣，這一趟，幾乎橫穿整個港島區(qū)。

　　我的記憶停頓在這里，立刻換了衣服，下樓去。一路往堅尼地城電車總站走去。坐叮叮，一定要坐上層，才能飽覽港島區(qū)的景色。那日，外婆不需要我攙扶，兩只手牢牢抓住扶手，沿著圓弧形狹窄的樓梯爬上去，自己挑了最前方的座位坐下。她的身子向著車頭的玻璃窗傾斜著，左手牢牢地抓住窗前的欄桿，右手則被我牢牢握著。

　　我一邊回憶著，一邊等到了前往筲箕灣方向的叮叮，攀到上層，在外婆喜歡的座位坐下。叮叮緩緩啟動，我望向左手邊，冬日午后的海面仍有些薄霧，朦蒙朧朧中前往澳門的輪船搖曳而行，更遠(yuǎn)處，有裝滿貨柜的郵輪身影。臨海的公路邊，擁著很多拍照留念的游客。我不等她提問，做起了叮叮導(dǎo)游：這個像大海豚的地方是堅尼地城公共泳池、這里有個上海旗袍店；這是冰室，不是賣冰棍和冰淇淋的，是小餐廳，有飯有菜有好喝的奶茶和紅豆冰……我興致勃勃地介紹，她心滿意足地聽著。

　　叮叮轉(zhuǎn)進(jìn)上環(huán)的海味街，撲面而來的是各種曬乾海產(chǎn)的微腥鹹香味，我曾買過乾瑤柱和發(fā)菜，在家做瑤柱蛋白炒飯。但因為不會泡發(fā)，瑤柱又乾又腥，完全咬不爛。至于發(fā)菜，更別提了，我以為和紫菜一般烹飪，抓了一把，結(jié)果整個湯鍋就像布滿了頭發(fā)的黑水，把我和外婆都嚇得夠嗆。如今，我的瑤柱蛋白炒飯做得相當(dāng)美味，可惜外婆再無口福。

　　在街口幾條錯落交織的路軌上，叮叮努力拐著彎。車輪和路軌的嘎嘎碰撞帶來車身的大幅度搖擺，把我從記憶中晃了出來。抬起眼，看向窗外，港澳碼頭就在左前方，暈船的外婆從未踏足澳門的土地。提筆的今日，港珠澳大橋早已建成通車，如果她在，我就能帶她去澳門了。向右轉(zhuǎn)彎，建于一九○六年的上環(huán)西港城在眼前緩緩?fù)撕?，它比外婆的年紀(jì)還要大。外婆當(dāng)時指著那紅磚大樓，問我是不是戲院，這座英國愛德華時代建筑風(fēng)格的建筑前身不過是舊街市。我當(dāng)時對外婆說，別著急，到了北角就有戲院。

　　上環(huán)的永安和先施百貨分別于一九○七年和一九○○年建成，見證了香港戰(zhàn)前戰(zhàn)后的滄桑巨變，如今雖不敵七八十年代在中環(huán)和金鐘興建的大型摩登百貨公司，但仍有一班念舊的老街坊捧場，維持著經(jīng)營。我在叮叮上，和外婆一起見證著時代的變遷。穿越繁華的中區(qū)，抵達(dá)熙熙攘攘的灣仔，連串此起彼伏的拍打聲從鵝頸橋下帶著回聲傳來。外婆好奇，不由起身看向車身的右方，我告訴她這是傳統(tǒng)的“打小人”習(xí)俗。一輩子和人無冤無仇也從未在我面前說過任何人壞話的外婆，這時搖了搖頭，“何苦呀，做人不用太計較，身體好才是福！”話是真諦，可蕓蕓眾生，誰又忍得住爭與奪，恨與怨？何人早日參透，何人早日解脫。

　　經(jīng)過綠意延展的維多利亞公園，撲面而來清新的草木味，公園對面的中央圖書館是我常去的地方，我一一指給外婆。她轉(zhuǎn)過臉對我說，“我不識字，吃盡苦頭?，F(xiàn)在好了，你學(xué)得多，還會講洋話?！彼ｎD片刻又說，“你要出力學(xué)！”如果外婆知道今天的我已經(jīng)拿了三個碩士學(xué)位，她會很驚訝吧？

　　叮叮緩行至我曾指給外婆的新光戲院。那天演出的不是黃梅戲，是京劇，我承諾過外婆帶她去看黃梅戲，又失信于她。最終只在她的忌日，在她的墳前，打開手機，播一段黃梅戲，仿佛也是我的懺悔，那些很多我曾許諾她，卻再也無法實現(xiàn)的承諾。

　　從筲箕灣總站下車，往回再坐一趟，仍是獨自一人。沿途不再看風(fēng)景，看的都是路人：謹(jǐn)慎牽著小女孩等待紅燈過馬路的年輕父親、騎著電單車送外賣的印巴模樣小伙子、甜蜜相擁進(jìn)餐廳的情侶、聚集在餐廳門口舉著酒杯交談的職業(yè)裝束中外白領(lǐng)們，還有很多和我一樣，獨自疾行的人們。

　　每個行走在港島的人，都有屬于他們的叮叮體驗，也許關(guān)注的景色不同，也許看過的人不同，但我們終究，走過了他人走過的路，而他們，無論陌生或親密，也終將與我們，在某個或近、或遠(yuǎn)的時刻道別。叮叮一直在港島穿行，它帶我重溫與外婆的記憶，替外婆繼續(xù)看這城市的日新月異，也終于治癒了我。